(本文原發方志江蘇,作者陳其弟,經授權轉載。)
我在大學讀書時,就聽一些蘇北興化、大豐的同學說,他們的先祖是蘇州人,當時也沒放在心上,不過一笑了之。到方志辦工作后,又聽到曾經到蘇北鹽城工作的老同志說起,許多蘇北人都說祖上是蘇州人,也聽過很多蘇北同仁多次講述“洪武趕散”的故事,常有人向我打聽“洪武趕散”在蘇州閶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近年來,由于經濟的發展,有些蘇北人為了續修家譜,也經常來詢問此事。前不久,首輪《蘇州市志》主編陳暉同志來電說,他家鄉大豐的修志同仁找他了解有關“洪武趕散”的事情,希望能夠提供一些資料。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先后查閱了《明史》《清史稿》以及一些史志資料,但均未見到“洪武趕散”的記載。為什么象“洪武趕散”這樣數萬人的大遷徙,被史學家們忽略呢?其中一定隱藏著什么。
張士誠像
什么是“洪武趕散”
“洪武趕散”是明朝初年的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活動,一般稱作“洪武遷徙”。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張士誠在蘇州建立根據地,自稱吳王,與朱元璋抗衡。1367年張士誠兵敗被俘,縊死金陵。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稱帝,改元洪武,建立明朝。洪武帝為鞏固政權,下令將蘇州城內原來支持和擁戴過張士誠的士紳商賈沒收家產,責令全家遷徙到外地墾荒屯田。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洪武遷徙”,亦稱“洪武趕散”。
“洪武趕散”始于明朝初年,據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馮仁宏撰《新安鎮源流》(見《新安鎮志》)記載稱:“大明洪武登極之初,慮大族相聚為逆,使各道武員,率游騎擊散,謂‘洪武趕散’,子孫相沿,傳世為例。傳至嘉靖,適奉旨擊散,而蘇之閶門周姓、常之無錫惠姓,以及劉、管、段、金皆被趕散,來至朐南(原海州以南地區),蘆葦荒灘,遂各插草為標,占為民地,以作避兵之計。后人煙漸繁,乃詣州請為州民,州牧載入版圖,是為里人。”因為當時這些被“趕散”者,無一出自自愿,而是強制性的,加上是武裝押送,事情集中發生在洪武年間,故稱為“洪武趕散”。蘇北許多縣的人口始祖多從蘇州遷徙而來,不少舊宗譜均有記載,也有稱“紅蠅趕散”“紅蜂趕散” 或“紅巾趕散”。
洪武趕散路線圖
“洪武趕散”的誘因
追尋“洪武趕散”的誘因,不能不提張士誠。蘇州有個方言詞“講張”,據人考證也是因為明初官方禁止人們議論張士誠,一看到有人交頭接耳,就生怕在“講(談論)張(士誠)”。那么,蘇州人何以如此念念不忘張士誠,官府又是什么原因怕人“講張”呢?這還得從頭說起:
據史料記載,張士誠(1329—1367),元末泰州白駒場(今江蘇大豐)人。因地屬兩淮運鹽使司而人稱“淮張”。當初只是個鹽場操舟運鹽的角色,偶爾也販販私鹽。元至正十三年(1353)五月,與弟士義、士德、士信等18人聚眾反元,自號誠王,僭號大周,改元天祐五年十二月,“遣弟士德由通州渡江,入福山港,陷常熟”,次年二月,陷平江(今蘇州),改平江路為隆平府,“即承天寺為府第,設學士員,開宏文館”。
縱觀張士誠割據蘇州的12年時間,其勢力范圍大體為:北逾江淮,直抵濟寧,南至紹興,占有長江下游的富有地區。他為恢復和發展經濟,先后實施過減少田賦,獎勵蠶桑,興修水利,疏浚白茆江等措施,使凋敝的農村重萌生機,較之元政府的苛政,蘇州百姓已相當知足了。難怪在朱元璋所部大兵壓境,將蘇州城圍困了十個月后才破城,其中少不了全城百姓的支持。據說如今平江路上的三家村,就是當年仰、胡、沈三姓聚族死守婁門殉難后,為紀念他們而得名的。
不過,蘇州城的久攻不下,惹怒了朱元璋,在進攻蘇州之前,他曾命令“毋肆擄掠,毋妄殺戮”,可破城后,卻大燒大殺,以致“死者枕藉,積骨如山”。為了防止張士誠原有“臣民”,不服統治,聚眾謀反,疑心病很重的朱元璋就想出了把蘇州百姓分散的辦法,屢屢將蘇城富戶遷至京師(南京)、鳳陽、蘇北等地。
“洪武初由蘇遷興化,復由興化徙居白駒場”(施耐庵家譜)
“明洪武年間自蘇州遷興化”(鄭板橋家譜)
“洪武趕散”的真相
洪武三年(1370年),遷蘇、松、杭、嘉 、湖諸府之民4000余戶至臨濠墾田。又移江南民14萬戶于鳳陽府。泗州、盱眙為交通要道,經元末大亂,人口銳減,時均屬鳳陽府,故遷移的14萬戶中,有相當一部分安置于泗州和盱眙。此后百余年中,又陸續將江南的人民遷徙到淮安府境。蘇北很多現存家譜,都明確記載本戶在明代時,由蘇州閶門,因“洪武趕散”遷來的。如沭陽縣大竹園洛安堂《孫氏家譜》、東海縣張灣紫陽堂《朱氏家譜》、贛榆縣沙河無錫堂《孫氏家譜》、灌云東辛洛槐堂《王氏家譜》等。灌云縣下車鄉《戴氏家譜》記的更為具體,明確記載該戶在明初,由蘇州閶門五里十甲,遷來海州定居。在灌云、東海、沭陽、灌南、贛榆等老居民中,十有八九皆稱自己祖先在明代由蘇州一帶因“洪武趕散”而遷來海州定居的。
在漣水、洪澤、鹽城、阜寧、響水等地也聽說過“洪武趕散”的事,如漣水、淮陰望族朱姓,就是明洪武年間整族整族地“奉旨”遷來的。漣水孫氏、張氏,灌南湯氏,以及金湖等地約70%左右的居民,其先人也多為洪武年間從蘇南遷來的。泗陽縣的席、唐、吳、朱四姓,即是明初由蘇州的東洞庭山、昆山、吳縣等地遷入。山東的郯城、沂水、莒南、臨沭等地的老百姓也有紅蠅趕散的類似說法。可見,其影響范圍在蘇北、安徽、魯南一帶,地域廣、時間跨度長,民間影響大。
海州地區也曾發生過紅蠅趕散的事件。明代初期,海州地區的張士誠殘部逃亡海島,與日本浪人武士勾結,在沿海進行搶劫和騷擾。為此,明洪武年間,朝廷下令“片帆不許入海”,實行“封海”“裁海”,海州沿海的島民,被強迫遷去內地,如遷沭陽、莒縣、沂水、郯城一帶,多有云臺山區遷去的家族。
閶門舊景
據《蘇州市志》載: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平江路(即后來蘇州府)領縣6,人口已達240余萬。經元末明初的戰亂,到明初洪武四年(1371年)統計,時蘇州府領縣6,47萬戶,190萬人口。80年中銳減50多萬人,除了戰爭傷亡,另一個原因就是“洪武遷徙”。這種強制性的遷民政策,貫穿于明朝始終,不僅限于蘇州,包括江南的杭、嘉、湖、蘇、錫、常等廣大地區。因此,所謂“洪武趕散”當指移民事件,這一民間的咒罵稱呼,在明、清文字獄盛行的時代,史家不是不知,而是不敢秉率直書,只好回避,這就是史書和地方志不見或少見記載的真實原因。
用一分為二的觀點看,這個強迫性的移民事件,使大批移民苦不堪言,這無疑是朱元璋的一大錯誤。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廣大居民帶來了經濟發達地區的先進生產技術,有力推動了落后地區的經濟發展。
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吳必虎教授在其《明初蘇州向蘇北的移民及其影響》一文中指出:朱元璋對蘇州百姓采取了“懲罰性”的移民措施。更重要的是,江淮地區經元末明初的多年兵燹后人口劇減,揚州“土著始十八戶,繼四十余戶而已,其皆流寓爾”,淮安“僅存槐樹李、梅花劉、麥盒王、節孝徐等七家”,明王朝政府不得不采取大規模的移民來恢復江淮地區的經濟。
姑蘇繁華圖中的閶門
長期以來,對于歷史上謎團,總會有人去探索、去追尋,也許這就是史志的魅力所在。
今天的鹽城人幾乎都會告訴你祖籍是“蘇州閶門”的,是“洪武趕散”讓他們的祖先從蘇南來到蘇北的,這種文化現象與山東人所說祖籍是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是相同的。說到底,蘇州閶門已經是這些人的“大槐樹”了。
本文作者陳其弟:從事地方志工作32年,出版《感知蘇州》《感悟修志》等個人專著6種,整理出版《洪武蘇州府志》《弘治吳江志》《嘉靖昆山縣志》等20多種舊志。
校對 徐珩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