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徽宗年間,浙江海寧武林門外北新橋下有戶人家,主人姓沈名昱,靠經營紡織布匹為生,因頭腦靈光,做事精明,家境頗為殷實,也算是當地的有錢人家。
沈昱與妻子嚴氏,成婚多年,只育有一子,取名沈秀,年長一十八歲,還未曾娶親。
話說這小沈少爺,仗著家里有幾個錢,就以為自己是坐享金山的富二代,整日里和一幫狐朋狗友吃喝玩樂,抓魚斗鳥,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沈昱夫妻二人,見兒子胡鬧不成器,有心多加管束,無奈沈秀被嚴氏自小嬌慣縱容,哪里肯聽,依舊招貓斗狗,胡作非為,惹出不少事端,老兩口唉聲嘆氣,叫苦不已,但身邊只這一根獨苗,便由他去了,懶得再管。
這一日,天氣晴朗,花紅柳綠,蝶飛鳥鳴,沈秀心情大好,胡亂吃完幾口早飯,便提著心愛的畫眉籠子,出門往東,一溜煙的尋人斗鳥去了。
單說這位沈家小少爺,不愛武不喜文,只會遛鳥斗畫眉,但凡聽到有好的畫眉,必重金求之,就手上這只,天上有世間無,每每應戰(zhàn),都大勝而歸,因此,沈秀把這鳥兒寶貝似的捧著,如性命一般,愛惜的不得了。
且說,沈秀提籠在手,嘴里哼著曲兒,搖搖擺擺地往柳林里去斗畫眉。等到了地兒,不成想,眾人已經散了。
沈秀心里懊悔不已,怪自己貪睡來晚了。就一個人把畫眉掛在柳樹上,無精打采地聽了一會鳥叫,打算回家去。卻不想小肚子一陣疼痛,站立不住,倒在地上。
原來,沈秀有個“小腸疝氣”的毛病,每次發(fā)作起來,都疼痛難忍。這次更是兇狠,一跤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事有湊巧,有個箍桶的手藝人,認識的都稱他張公,挑著擔子出去干活,路過柳樹林,就看見臉色蠟黃,昏迷不醒的沈秀。這老頭聽那畫眉叫的悅耳,尋思能值個二三兩銀子,一時見財起意,不去救人,反提起籠兒就走。
不料想這時沈秀醒來,見張公要搶自己的畫眉,哪里肯依。二人撕奪起來,張公惡向膽邊生,去桶里取出一把刀來,按住沈秀脖子只一勒,一顆頭顱咕嚕嚕地滾在一邊。
殺了人,張公也嚇傻了,慌里慌張撿起那顆人頭,丟在一棵空心柳樹中,挑著擔提著畫眉籠子,飛也似逃離柳林,穿街過巷,見走得遠了,方定下心來。
張公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抹著額頭的汗水,看著那畫眉籠兒,尋思這燙手山芋想個法兒快點出手才是。
歇了一會,決定去鳥市看看,正走間,就見一行五個人頂頭走來,這五人都是東京汴梁人,來浙江販賣藥材,內中有個叫李吉的,平時也喜歡逗養(yǎng)畫眉,見張公擔上籠里的鳥兒,毛色油亮,叫聲婉轉,心里喜歡,就問肯不肯賣給他。
張公急于把這惹禍的鳥兒弄出去,自是求之不得。二人討價還價,最后,李吉用一兩二錢銀子買了畫眉。張公得了銀兩,也不做活了,挑著擔子徑回家去。
張婆開了門,張公走進去,婆子見回來的早,就問今兒恁早回來,怎的不做活呢?
老漢轉身關上大門,自胸前取出一兩二錢銀子,給老婆看,兩口兒歡天喜地,自不必說。
卻說柳林里那可憐的沈秀,無端被人割了頭,尸首被兩個挑糞的發(fā)現,趕緊報官。官府差人并仵作檢驗尸首,身上完好,也無傷口,只是沒了頭顱。官府發(fā)通告著家人來認尸,同時要求有知情者提供線索,早日捕得真兇。一時間,城里內外,吵吵嚷嚷,七嘴八舌,都在談論這件事情。
再說,沈昱兩口兒,很晚不見兒子回家,派人四處去尋,都未見蹤影。天明到城里去找,聽眾人都在說那無頭尸首的事情。沈昱急忙跑到柳林,定睛細瞧,認出衣服是兒子的,就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沈昱揩干眼淚,徑到臨安府告狀,求大老爺做主,捉拿兇犯,為兒子報仇!
官府差人訪拿兇手,時值天氣漸熱,尸首不能久放,沈昱就買了棺材把兒子盛殮起來。
嚴氏想起兒子無端橫死,又無全尸,心中悲痛難抑,放聲大哭,哀告丈夫想法尋找兒子頭顱,求個囫圇尸首,也算對得起兒子在天之靈。
沈昱于是寫了個帖子,重金尋沈秀頭顱,官府也貼出懸賞告示,兩下里賞金不菲,眾人見了,滿城轟動不止。
且說,城南山腳下有戶人家,老漢姓黃,體衰多病,雙目失明,身邊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寶,父子三人家貧如洗,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這天,小寶做活回來,說起官府懸賞尋沈秀頭顱一事,黃老漢聽者有意,對兩個兒子說自己老了,沒用了,教你哥倆一個來錢的法兒,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湖邊上,過些日子認不出了,去官府告賞,自會得些賞錢,也能過幾天好日子。
割自己老子的頭,這是大逆不道,是個明白人也不會做的。可大寶哥倆,是心眼不全的,做人又狠又蠢,當下一商量,決定今晚就把自己的老子辦了。
二人打定主意,去街上賒了兩瓶酒,父子三人吃的大醉。睡到三更,兩人爬起來,看黃老漢睡得正酣,大寶去廚房摸了一把刀,往老漢脖子一抹,割下頭來,用破衣服包了,把尸首扛去山腳埋了,又將頭拿去湖邊淺水處理了。
過了半個月,大寶哥倆去沈府報告,說在湖里捉魚蝦,發(fā)現一個人頭,看是不是你兒子的。沈昱聽完,急同二人來到湖邊,果然看見一個人頭,因為被水泡了多日,面部難以辨認,但想必不差。
沈昱包了人頭,到官府告說兒子的頭找到了,知府詢問大寶哥倆,確認是沈秀頭顱,于是賞了二人,大寶二寶得了銀子,喜滋滋地回家了。
正所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月。
且說,沈昱因生意去京城辦事,到了京城,不幾天就把事情辦理停當。沈昱心中高興,去街上閑逛。一邊走一邊看,偶然從御用禽鳥門口經過,就踱步進去觀瞧。正看之際,耳中聽得一只鳥叫,聲音甚是好聽,沈昱循聲望去,一只畫眉對著他又叫又跳,好似認得他一般,仔細又看了幾眼,發(fā)現正是兒子的那只畫眉。沈昱想起兒子橫死,心里悲苦,大喊一聲,叫起屈來。
管鳥的校尉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一番詢問,沈昱就把兒子斗畫眉被殺的事細說了一遍。大理寺官呆了半晌,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他為何殺了沈秀,拿他畫眉進貢。
李吉根本不認識沈秀,哪里會承認殺人之事,便將從箍桶匠手里一兩二錢買畫眉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理寺官見李吉不認殺害沈秀一事,就問箍桶匠姓甚名誰?哪里人氏?家住何處?若說得出來,可判爾無罪,放你歸家。
李吉哪里答得出來,大理寺官見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辭,大聲罵道:分明是你作賊心虛,還不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李吉沒有殺人,豈肯隨便招供。遂吩咐左右用刑,李吉受刑不過,只得承認是自己殺了沈秀,搶他畫眉拿來進貢。
于是將李吉下入大牢,具表上奏朝廷,圣旨批回,判李吉斬刑,押發(fā)市曹斬首。
卻說,當時和李吉同到浙江做買賣的客人,一個姓賀,一個姓朱,見同伴冤死,心中痛惜,思量著有朝一日,抓到那箍桶匠,定早問個水落石出,還李吉清白。
這天,倆人并隨從又到杭州販賣藥材,在湖墅客店住下。賣完了藥材,賀、朱二人徑入城來,打聽那個箍桶匠的消息,好巧不巧,正尋之際,看見街邊一個箍桶的擔兒。
二人向前搭話,問這箍桶行里可有一位長得這么這么樣子的老頭,那箍桶師傅說可能是張公,于是依著地址找去,開門的是個婆子,說張公出去做活,估摸著快回來了。
二人告辭出來,尋一僻靜處守株待兔。遠遠地望見一個箍桶擔兒來,定睛看個仔細,正是那把畫眉賣于李吉的張公。
二人也不搭話,看張公進了家門,轉身便回,徑直去衙門報案。把沈昱認出畫眉、李吉被殺、撞見張公買畫眉,從頭至尾說了個遍。
知府聽完二人講述,見沈秀案又旁生枝節(jié),便連夜差人捉拿張公,眾公差奔到張家,把人五花大綁抓回府衙,收監(jiān)侯審。
次日,知府升堂,著人提張公堂前受審。
知府問為何殺了沈秀,讓李吉償命?現事情敗露,還不從實招來。
張公矢口否認,說從未見過李吉,也沒賣過畫眉,我一個手藝人,早出晚歸苦哈哈地討生活,哪里會殺人!望大老爺明鑒!
知府大怒,叫左右大刑伺候,張公倒硬氣,拒不招供。
這時,知府令左右?guī)зR、朱并兩個隨從上堂作證,四人都指認張公一兩二錢銀子把畫眉賣于李吉,事實面前,桶匠無法抵賴,只得承認是自己殺了沈秀,把人頭丟于一棵空心柳樹中,搶了他的畫眉,后賣于李吉。
知府讓張公畫了供,又著人拘沈昱前來,一干人等去柳林里尋沈秀的頭顱,果見一棵空心柳樹,內中有個人頭,與張公所供不差。
知府將張公下入死牢,但問題也來了:沈秀的頭找到了,那黃大寶兄弟請賞的人頭又是誰的呢?
隨即,命捕快捉拿黃大寶兄弟,審問人頭來歷。
大寶小寶聽說沈秀的頭已經追出,老爹的那顆冒牌頭想是瞞不住了,但殺人償命這個道理傻子都知道,心里害怕,也不敢認罪。
知府拍案而起,喝令左右動大刑,哥倆熬不住痛,只得乖乖招認,并供出埋尸地點。公人挖開驗看,果然見一具無頭尸骸埋在里面。
至此,沈秀無頭案真相大白,眾人聽聞,一只畫眉,惹出恁多人命官司,可見,這長得好看叫的好聽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鳥。
知府具表上奏朝廷,不久圣旨下:大理寺官斷案不明,致李吉屈死,削去官職,貶為庶民。張公謀財害命,情節(jié)惡劣,凌遲處死。黃大寶黃小寶殺死親老子,天理不容,人神共憤,皆凌遲處死,分尸五段,梟首示眾。
這天,行刑文書到府,差官押三名人犯游街示眾,后押赴市曹行剮刑。
張婆聽老漢要被凌遲,挨挨擠擠來到街上,指望能見最后一面,卻不想看到犯人正碎剮受刑,嚇得婆子魂不附體,扭頭便逃,不想腳下絆了一跤,跌的重了,到家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一只鳥害了七條人命,這真是千古奇案,世人每每茶余飯后談起,無不扼腕嘆息,勸后人以此為誡。這正是:
稀奇稀奇真稀奇,
七人因鳥命歸西。
勸誡世人多善舉,
莫教兒女積惡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