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去頤和園,記得萬壽山下有昆明湖。作為云南人,難免對“昆明”二字有所側目,心想我大西南的省會名字,怎么出現在了皇家園林之中。但是想到“遼寧街”“中山路”之類的命名方式,也并未深究。
讀《漢書.武帝紀》,中有一言,“元狩三年秋,發謫吏穿昆明池”。又見“昆明”二字,卻是在長安之地。終于忍不住細探,昆明二字,所指何地,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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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最早見于史書,應出自《史記·西南夷列傳》: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嶲、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里。”
“同師”為今騰沖,“葉榆”為今大理,巂[xī],為巂唐,是古哀牢的一個部落,在今保山、永平附近。有編發遷徙之俗的昆明人,則分布在以洱海為中心的地區。
▲西漢地圖,大理區域〔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今昆明地當時則為“滇”,其居民以“滇人”為主,有“滇王之印”傳世。
▲滇王印〔圖源網絡〕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騫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
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
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國(今阿富汗附近),透過已經貿易到此的蜀地布匹、邛杖,得知身[yuān]毒國(今印度),與蜀地相通。漢武帝于是派人前往西南,想要打通從蜀地到身毒國的道路,結果在昆明人處吃了閉門羹,無法通行。
從這段也可看出,滇與昆明,為兩地,“滇王嘗留”,對漢使還算友好,“皆閉昆明”,至昆明人處就不能繼續前行了。
▲滇池〔圖源網絡〕
《漢書·武帝紀》,“元狩三年秋,發謫吏穿昆明池”。
通過上面的史料記載可以看到,在元狩元年,張騫出使大夏返回長安,曾向漢武帝匯報說通過西南方向可通過身毒國(印度)至大夏;元狩三年,漢武帝修建昆明池。說明兩年間,漢武帝多半已經知道了從滇國到身毒,中間受昆明人阻攔,無法通行的情況。
▲洱海〔圖源網絡〕
那么漢武帝為什么要修昆明池呢?是為了討伐昆明人?
臣瓚(西晉學者)注解《漢書》曰:“《西南夷傳》有越雋、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為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
臣瓚認為,漢武帝作昆明池,是為伐昆明而令軍士習水師以備戰。
然而洱海僅為高山一湖,南詔時期,唐與南詔兩次天寶戰爭,主要戰場也并非在洱海,而是借助蒼山之險而戰。歷史上也幾無在洱海中水戰的記載。因此此說或附會為之,并不符實。
再回到司馬遷的記載,他在《史記·平準書》中寫道:“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
司馬遷認為漢武帝修昆明池,是為了與“越”征戰,而不是攻打昆明人。
“越”是秦末漢初占據嶺南地區的趙氏南越國,其地為珠江水系所覆蓋,以艦船作戰,應更接近史實。
那為何漢武帝會將新鑿之地命名為“昆明池”?
也許是聽聞西南之地有昆明池,方三百里,心向往之;也許是不得通昆明過身毒,故將習兵之地以“昆明”命名,有震懾的意味,甚至還有欲將其收入囊中之意。至于真相如何,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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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認為昆明池,即今滇池,但從史料來看,筆者更認可昆明池為洱海的說法。
畢竟昆明最初作為地名使用,是今四川省鹽源縣,靠近洱海地區,因與昆明部族接近而得名,與今昆明尚有一段距離。
今昆明之得名,是元代賽典赤主滇后所置昆明縣,與漢朝相隔近千年之久。
▲舊稱“昆明”的鹽源縣與大理/昆明距離示意圖〔作圖:徐徠〕
只能說,昆明一詞,在歷史上不同時期,所指有所不同,需分段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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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頤和園的“昆明湖”,倒與大觀樓長聯的“漢習樓船”,可以一并觀之。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萍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昆明大觀樓長聯
長聯下聯寫史事,“漢習樓船”,指的漢武帝開昆明池習練水兵,用以備戰。
乾隆則在《萬壽山昆明湖記》中題寫,“湖既成,因賜名萬壽山昆明湖,景仰放勛之跡,兼寓習武之意。得泉甕山而易之曰萬壽云者,則以今年恭逢皇太后六旬大慶,建延壽寺于山之陽故爾。”
可見乾隆大抵也是向往“漢武開邊”,仿長安昆明池取“昆明湖”之名。
▲昆明湖,頤和園〔圖源網絡〕
從洱海舊名“昆明”,到長安之西的“昆明池”,再到頤和園的“昆明湖”,昆明一詞輾轉流離,卻和今昆明與滇池,并無實際的瓜葛。可算趣談了。
參考文獻:
[1]林超民,《林超民文集》第4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5—296頁。
[2]司馬遷,《史記·平準書》,《史記·西南夷列傳》。
[3]班固,《漢書·武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