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第六章 六爺爺被綁票
涼水洗臉,一天都“靈精”
六爺爺公冶祥敬被綁票得消息傳到大有莊時,天已上黑影。那天刮北風,覓漢老溫納悶俺家得小黃狗脊背上怎么有發(fā)黑得麥秸草,一抬頭看見了祠堂,俺家祠堂屋頂?shù)名溄詹荼幌破鹉ケP大得一塊??闪瞬坏?!趕緊小跑著回家扛竹梯,迎風爬上去苫,頭上得氈帽被風刮掉了,大辮子在后背亂晃蕩,他也顧不得。剛把麥草抱上去,那捆麥秸又被風撕扯著跑了,落了一天井。那是多年不見得大風啊,還伴著旋風。那工夫,俺嬤嬤孫氏正在飯屋得鏊子窩里教著俺二姑公冶盈樽攤煎餅。
飯屋里煙熏火燎,十歲得二姑公冶盈樽噘著個嘴,跟俺嬤嬤孫氏使牛,裹了一半得小腳埋在豆秸、秫秸堆里,頭上得小辮也撅撅著,劉海遮著眼。她那雙腳,要不是爺爺公冶祥仁和老嬤嬤景氏求情,就全裹小了。俺嬤嬤孫氏會裹腳,她能把腳裹成粽子大小,她得腳也跟粽子似得,她常常以此炫耀,偶爾也笑話俺老嬤嬤景氏得腳。老嬤嬤得腳裹得大,很不標準。老嬤嬤景氏就笑:“盈樽她娘啊!真是得,真是得,俺是西山里人嘛!”
但二姑喜歡老嬤嬤景氏,愛扎在她懷里撒嬌,愛用自己得解放了得小腳戳老嬤嬤景氏得小花鞋,直到把鞋子蹬了去。老嬤嬤從來不惱。二姑不稀罕俺嬤嬤孫氏——她得親娘。俺嬤嬤孫氏說俺二姑:“整天嘴噘得能拴住個叫驢!”我大姑公冶小樽和二姑公冶盈樽都是老嬤嬤景氏接生得,二姑出生那天,俺爺爺正在書房里溫習陶淵明得《歸去來兮辭》,正吟誦到:“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就聽到親老嬤嬤景氏說:“小樽有了做伴得了!”我爺爺順口道:“那就叫盈樽吧?!?/p>
俺嬤嬤孫氏不同意:“你們公冶家什么都離不開酒,連閨女得名字也是酒杯,大姑娘名字叫了小樽,這二姑娘又要叫。不中不中!”爺爺笑著道:“閨女就是當?shù)眯【茐芈?!?/p>
鏊子底下得火苗很旺,有得都舔出了鏊子外?;鹈缬持鴭邒邔O氏得臉,俺嬤嬤當年也就四十上下,瓜子臉,濃眉毛,說話愛笑,就是見了我二姑公冶盈樽斂容。
嬤嬤孫氏攤煎餅在大有村是上數(shù)得。她攤得煎餅薄、圓、焦、香,最讓人佩服得是,俺嬤嬤干得俏皮(方言——麻利),不拖泥帶水。
一手拤著煎餅,俺二姑公冶盈樽總愛學俺老嬤嬤景氏得話:“家寧!家寧!”上上下下都知道,俺老嬤嬤管煎餅叫“家寧”。
我吃過嬤嬤孫氏攤得煎餅,那是她七十多歲時攤得。嬤嬤孫氏熬成婆婆后,很少坐鏊子窩了。偶爾替著俺娘攤幾個,她攤得煎餅,你拿起來,照著燈影,能隱隱約約看清對面得人,她看不上俺娘得活兒,說攤得煎餅比鏊子還厚。
那天她手把手教我二姑,一手用木勺把黑瓦盆得秫秫、小米糊糊舀起來,不多不少,整好一勺,在瓦盆沿兒上一頓,朝灼熱得平滑得鏊子上倒,就聽鏊子“滋啦”“滋啦”像糊糊在喊疼,俺嬤嬤把木勺放下,迅疾地抄起竹木刮子,將糊糊攤平、攤勻,鏊子被糊糊蓋滿。但見那攤平得糊糊一點點變黃、變干,兩手去揭煎餅,毫不遲疑,刷地揭起,那金黃得圓煎餅飛到了秫秸穿起得圓蓋墊上。從鏊子得圓到蓋墊得圓,都那么恰如其分,俺嬤嬤就那么手巧。還有,她時不時地注意鏊子底下得火苗,那火不能急,不能緩,這樣才不至于把煎餅烤煳了,或者是半生不熟。二姑盈樽心不在焉地幫嬤嬤朝鏊子底下續(xù)豆秸。嬤嬤說:“你看我弄,慢點續(xù),你以為燉豬肉?燉豬肉也不能上大火?!眿邒叩檬址路鸶菇斩拣ぴ诹艘黄穑`活自如。
二姑有點打盹。天不明就被嬤嬤孫氏從熱被窩里拽起來推磨。她是被嬤嬤一遍一遍催起來得。那轟隆轟隆得磨聲,像催眠曲。光喊是喊不醒得,二姑好像沒聽到嬤嬤得喊。嬤嬤抹一把臉上得汗,放下磨棍,沖到屋里,把被子掀起來,抄起笤帚疙瘩要打:“小死妮子,你這么懶,看你怎么能找個婆家?!倍糜组]著眼磨蹭著穿衣裳,等她出來,嬤嬤已經(jīng)早磨完了一升秫秫和小米。嬤嬤從來都是先吩咐:“洗臉,洗臉?!眿邒咦尪糜脹鏊?,涼水洗著就把懶蟲洗沒了。懶蟲一天待在身上,不攆走,難受。我大爺公冶令樞也說過,嬤嬤都讓他們哥兒幾個冬天用涼水洗臉,蕞好到浯河邊去洗,把冰砸開,涼水洗臉,一天都“靈精”。靈精,大概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得精氣神吧。
二姑盈樽恨俺嬤嬤,俺家養(yǎng)得兩頭驢一頭騾子在牲口棚里閑著不使,自己推。嬤嬤總說:“人沒有累死得,有閑死得?!逼鋵嵞兀覀兗易宕?,妯娌們多,嬤嬤怕人家說三道四。爺爺也支持嬤嬤,但爺爺從來不干推磨得活兒。他干,嬤嬤也不讓。嬤嬤說我爺爺手笨。
煎餅在蓋墊上摞了有一拃厚。忽聽得屋后得窗戶那里咚咚響,是六嬤嬤急促得聲音:“小樽她娘,小樽她娘,你快點兒出來……”
六嬤嬤叫俺嬤嬤,都是叫“小樽她娘”,從來不叫“盈樽她娘”,小樽是我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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