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安,9歲,上小學三年級,每天跟7歲的妹妹和10歲的堂哥在黔西南山地里撒歡,趕鴨子、上學去、捉迷藏,漫無目的地成長。
與田安安一起長大的是家里建了5年的房子。從2014年到2019年,父母兩人用5萬塊青灰色磚頭一塊塊壘起來,至今終于把一樓壘整齊了。一樓客廳窗臺下,光線有點昏暗,父親田云磊沒有忘記用掉了漆的茶幾和沙發給姐妹倆組建一個學習園地。
最近半年每個周末,安安都趴在茶幾上,用爸爸手機看網絡直播課,手機里的老師遠在北京,講的是小學三年級數學,這是安安第一次上課外輔導班。
與此同時,跟安安同齡的女孩劉宇也坐在蘇北農村一棟平房里,聽同一位老師講齊、起、標、移,數位對齊、個位乘起、進幾標幾、結果移動,記住這幾個知識點,小學三年級學生就能掌握多位豎式乘法。劉宇能一動不動上完1個半小時直播課程,她太喜歡數學了,每天最開心的是挑戰數學難題。大大的平房里往往只有她一個人,媽媽劉蘭大概又去擺弄她的花地了。
蘇北農村小學生早已流行放學補課,但是一節100多元的補課費對劉蘭太貴了,她拿不出。所以,和安安一樣,劉宇也一直沒上課外輔導班。
當線下線上教育機構爆炸式侵襲城市里的家長們,當補不完的優質課程源源不斷輸送給城市里的孩子們,那些相隔萬里、從未聽說的偏遠一角,正越來越成為基礎教育洼地。
那里的孩子上完小學還不能掌握漢語拼音,全村找不到幾本適合小學生的課外讀物,更不知道數學可能有更多有趣的玩法。宇宙、時空、生命旅程,城市孩子張口就能講出的宏大主題,山里娃們聽著卻呆若木雞。他們甚至也不知道北大、清華,不知道小豬佩奇。
改變從一部簡陋的智能手機開始。近幾年,諸多在線教育機構開始嘗試搭橋。在那些偏遠的鄉村和角落,陸續有孩子開始接觸到網課資源,透過手機屏幕,他們慢慢感受到什么叫標準普通話,什么叫有趣的課堂思維。那些墻角半開、花如米小的孩子們正通過它,嘗試突破知識的邊界,探索成長的樂趣。
漢語拼音太難
多年以后,如果田安安如愿站上三尺講臺,她應該會記得那個涼爽的2019年夏天,父親用本來打算給新屋買鋼筋的930塊錢,為她“誤”買了一期小學三年級數學網課。
這個“失誤”像是一塊磚,墊在了正努力踮著腳尖探索世界的安安腳下。田安安9歲,與父母和妹妹住在云貴交界的山區——貴州興仁市一個叫鯉魚灣的村莊,一棟父母兩人用5年時間才蓋了一半的青灰色磚房是他們的家,除了客廳鋪了瓷磚,其他房間保持“原始”建材的面貌。買網課的930元是最近300多天來,父親田云磊賺的最多的一筆錢,占全家年收入的十分之一。
為了蓋房和照顧兩個女兒,他和妻子李芳最近5年多都沒有出去打工。興仁市哪里有人家蓋房子,他就被叫過去干幾天,賺點錢,然后回來買建筑材料,繼續一點點堆砌自己的房子。安安從記事起就在堆積的建筑材料中和妹妹一起長大。
和妹妹在家門前小河邊趕鴨子時,有一件很讓安安發愁的心事。她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但是依然分不清聲母和韻母。小學二年級期末考試,安安數學考了80多分,但語文只考了60分。
甚至她的語文老師胡靜也不好意思地承認:“我也發不準漢語拼音,對我們來說這個有點難。”
剛大專畢業的胡靜小時候家在更偏遠的大山深處,每天走30多里泥濘山路才能到校。山里的知識像是一團團扔在角落里的紙,刻意被撿起來的才能學到。所以即便很努力,“跟外面比還是有差距。”
當上小學語文老師后,為了彌補不足,胡靜經常自己在網上補學語文類課程。甚至自己報名參加網上的小學語文講課大賽,逼迫自己去練習普通話,即便輸了也覺得學到了東西。
在貴州興仁小學教師隊伍里,像胡靜這樣年輕、有學歷、愿意再往前沖的老師是少數。大部分小學老師年紀超過40歲,手執教鞭默默半輩子,卻很難弄清楚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什么。
“差距太大。”是胡靜直面現實后的總結。偶爾聽說有學生也在家報名上網課,她甚至有點驚奇。得知田安安在上作業幫的數學課,她又覺得可以理解:“田安安不是留守兒童,在我班上28名學生里是少數。尤其他父母對孩子學習很負責。”
讓胡靜感到揪心的是,像田安安這樣的學生在她班上是少數派,她希望能給這樣的孩子多些見識,讓他們考出來,她更希望班上能有更多個田安安。
興義當地最好的高中是興義八中,一組來自當地教育系統2019年的數據顯示,2019年興義八中有28人考上清華、北大,八中是當地的象牙塔。不過田安安壓根不知道興義八中,提起清華、北大也一臉茫然,“不知道,沒聽過。”
在興義排名第5的高中是興義五中,胡靜覺得,安安如果能考上興義五中就已經很好了。但如果她的語文不能提高到80多分,“考上初中很難,高中和大學,幾率只會更小。”
我有一把“秘鑰”
每周日上午,田安安都會按時用父親的手機打開作業幫數學直播課,跟著屏幕里的老師系統學習知識點。
田云磊本想幫助女兒提高語文成績但是由于不懂購買流程,誤打誤撞買到了數學課。他也沒調換,“都無所謂,女兒好像剛好喜歡數學。”幾個月之后的期中考試,田安安數學考了90多分,他覺得也值了。
手機屏幕另一端,還有數不清的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劉宇是其中之一。她和51歲的媽媽劉蘭相依為命,媽媽每天半夜10點多還埋頭在大棚里忙活,她總是一個人吃完晚飯,坐著小板凳、趴在沙發上寫作業。
與黔西南隱秘冷峻的崇山峻嶺不同,劉宇住在廓然開朗的蘇北平原,那里有鱗次櫛比的白色塑料大棚,里面種滿了草莓。在江蘇徐州市賈汪區塔山耿集,多得是靠種草莓發家的個體戶。來來往往的小轎車穿梭在村間土路上,貧窮和富足在這里因草莓地多寡而被清晰分割。
“村里房子簡陋、但門口停了轎車的,說明都去市里買房了。”村民說。在這里,一棚草莓正常一年能賺8萬。
劉蘭不在發家致富的行列。她單身帶著劉宇,多年來四處找賺錢的行當,但無奈外債多到她無力填補。
年初,她借4萬塊錢建了一個菊花大棚。花朵盛開的深秋,市場上花價突然“跳水”,從3毛掉到5分一支。假如能賣完這批菊花,劉蘭可以收回兩萬,但直到冬天來臨,棚里的花還沒有賣完。
劉宇知道母親的艱辛。母女倆經常圍坐在小茶幾上吃飯,有時一根豆角沒有夾穩掉到桌子上,劉宇會與媽媽搶著撿起來吃掉,但總被“教訓”:“小孩吃盤子里的!”漆黑的夜晚,劉蘭需要去花地看守,劉宇一個人安安靜靜在燈下做作業。
劉蘭并不懂劉宇的學習,她小學畢業,有時看劉宇解不出題目抓耳撓腮的模樣,她只能笑笑。農村有課外輔導班,但她付不起一學期幾千塊錢的補習費。在他們的村莊,一部分孩子小學階段就被父母送進城市讀書,留下來的孩子除非自己努力,否則很難被大人照顧到。
劉宇很努力,遇到不會的題,她有時會用媽媽的手機打開作業幫拍照搜題,“問題在網上順利解決,解題思路也很清晰,她很開心。”劉蘭說。她覺得女兒能有個網上老師也很好。
菊花剛剛種下的時候,劉蘭覺得一定能很快回本。看到作業幫在線直播課程時,劉蘭手頭只剩幾百塊錢,但看看女兒學的很認真,還是決定用支付寶花唄先給劉宇買了。
付款之前母女倆有過一番較勁,劉宇埋頭做作業說:“不用買。”劉蘭大概知道女兒心疼她。幾天后網校開課,劉蘭覺得還是要買,她要支持女兒。
劉宇給作業幫輔導老師晨萱的印象是“上課很認真,發言特別積極”,“下課一有不會的就發微信問”。
近期最讓劉宇開心的是,她終于解開了一道答案是“63”的數學題。那道題目故意繞了一大圈,劉宇和身邊不少同學一開始都被繞糊涂了。在考卷上,那道題目占6分,第一次考試她做錯了,學校老師講解,由于太快了,她沒聽懂。最近在作業幫上課時,她又遇到了同樣的題目,數學老師很快讓她明白了那道題的“玄機”究竟在哪里。
現在,掌握了“玄機”的劉宇會把要點講給還沒弄明白的同學。再提起自己的“競爭對手”班長同學,她覺得自己有了一把“秘鑰”。
讓她當個醫生吧
在貴州山區,9歲的田安安和7歲的妹妹不知道小豬佩奇。她們沒有過課外讀物,更沒聽說過課外輔導班。
住在隔壁的伯伯有一個上小學6年級的兒子,他抬起眼睛想了半天,認為他給孩子們買過課外書。
“《鬼谷子》,我給他們買過這個,但是他們都不看。”伯伯說。
網課是什么,田云磊其實不知道。但看到田安安對說著標準普通話的老師和課堂著迷,田云磊覺得很安心。
胡靜有時很著急,她覺得農村和城市的教育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具體有多大?可能已經大到農村人們難以想象,“那我們的孩子將來該怎么辦?”
她鼓勵孩子們多接觸比較優質的網課,有助于他們提高成績。最重要的是,聽聽在北京老師們講課,也有助于增長孩子們的見識。
但安安只是少數。
在黔西南山區,大多數年輕家庭選擇去350公里外的昆明打工,在昆明的工廠或者家政公司,一個像田云磊這樣30來歲的青壯年一個月可以掙三四千元工資。這造成胡靜班級28名學生里,有24名因父母出去打工而成為留守兒童。
每天,當班主任在家長QQ群里交代和監督孩子的家庭作業時,通常回復她的不超過3個家長。
“爺爺奶奶不會用手機,很多也不識字。”這位年輕班主任第二天上課檢查前一天的作業,發現有些題目學生沒有做。她跑去問家長,家長支支吾吾說老師沒講過。
田云磊是能夠按時回復班主任留言的3個家長之一。他和妻子李芳一直沒有去昆明打工,而是選擇在家附近打零工,但是打零工朝不保夕,一年收入不超過1萬元。
“孩子太小了,如果她們是男孩,我們也許可以放心出去打工,但她們是女孩,我們不放心。”李芳說。
孩子學習是田云磊眼下守在女兒身邊最上心的事,最初網課只是偶爾推送到他的手機,他看了看,猶豫了下,當時手里只有300元錢。但等到打零工的新錢一到手,他還是默默給安安買了。
“她想學,我就給她買。”田云磊說。
每個周末,安安都趴在客廳里簡易書桌前,蘑菇頭遮住瘦小的臉龐,安安靜靜看作業幫的數學直播課。
“她回答問題很積極。”作業幫輔導老師偌若說。他沒見過田安安,實際上,這是一個私下不愛說話的女孩。從始至終,偌若都跟田云磊保持聯系,他大致了解田云磊的狀況,他記得最開始田云磊告訴他不打算給安安報課,說錢不夠,但突然有一天,安安就出現在了課堂里。
偌若后來專門給田云磊打電話詢問,聽說具體過程后感動不已。
關于未來,田安安還沒有想法。在此之前,她和爸爸媽媽都認為最好的出路應該是老師,或者醫生。
“將來她能當個醫生的吧,那最好了。”李芳說。
消除那些“隔閡”
作業幫是在線教育平臺的一員,成立于2014年1月,這個靠拍照搜題成名的平臺以“讓優質教育觸手可及”為使命。
只要家里有網,就能聽到來自清華、北大等名校畢業老師們講授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課程。
給安安上數學課的是來自作業幫北京總部的栗子老師,畢業于中國石油大學2011級電氣工程與自動化專業。
每周一至周五,她與教研組同事們坐在一起“磨課”,教研組有名校學霸,也有十幾年教齡的老教師。一節課里要講多少個知識點,要在哪里穿插一些輕松幽默的表達和形象化講解,他們都仔仔細細討論一遍,然后排練。
每周末栗子上課前都會先熱身一下,把思路理順,然后進入直播間,開始長達1.5小時的直播課。她會不斷拋出問題調動孩子們的熱情,打開話筒鼓勵孩子們說出自己的思路。
與田安安一樣,栗子從小生長在大興安嶺深處的村莊里。中學時代,當她作為尖子生被老師挑出來參加奧數競賽,她懵了。
“什么是奧數?”她問老師。
她想起中學有次數學競賽后,學校請來自哈爾濱市的數學老師講解做題技巧。他的解題技巧是那么精巧,班主任問他們感覺如何?幾個同學回答說:“講得很清楚!”老師沉默了。
那個時候的栗子模糊地感受到了省會城市和家鄉教育之間的差距。“那時很多東西我們壓根沒見過,包括學習方法和思路。”
北京奮斗數年之后,栗子有時在遇到一些學習上的狀況時,會不自覺探索自我與大城市之間最初那些硬生生的“隔閡”,她漸漸開始直面家鄉在教育環節上的落后和遲滯,以及閉塞而生的天然“差距”。
她一路十分努力。2015年栗子作為中國石油大學優秀畢業生畢業,她選擇加入了在線教育公司,在這里又一路斬獲“課王”稱號。
“再多的獎勵,也沒有家長和孩子給我反饋更讓我開心,更有成就感。”有的家長在孩子數學考全班第一名時會專門給栗子發微信,有些孩子會因為解開一道自己之前學不會的題目時把這件事寫進日記本里。
她有時候會想,老師真的能對一個孩子的成績影響非常大嗎?靠一周一次課90分鐘?但這90分鐘,她耐心引導和探索,給孩子展示如何把新知變成學過的內容,很多孩子在這里開始對數學感興趣,愿意去嘗試解題方法,有的成績直線上升,栗子覺得他們的方法可能真的比較有用。
她經常回想自己童年經歷的教育,“我很幸運,當我反思我的童年教育和經驗,我知道如何努力才能彌補差距,現在我也許有機會在縮小差距上起到一些作用。”
在直播間,講課之余栗子偶爾會跟屏幕另一端、來自偏遠地區的同學們講十幾年前的自己。
優質的在線教育或許正穿越貧困與偏僻,帶領被遮擋視線的孩子們去到外面世界。在這里,那些很少走出村莊的孩子們通過小小的手機屏幕,慢慢補齊了知識,了解了北京,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著名大學,還知道自己長大后最好的樣子不止是當老師、或者醫生。(胡謙)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田安安、田云磊、胡靜、劉宇、劉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