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重慶市奉節縣太和土家族鄉金子村的貧困戶,一生凄苦、渾身病痛,每年冬天縮在四面漏風的破土房里,不曉得能不能撐到來年。
虧得有精準扶貧,隔壁太和村的小學校長張涌濤就是茍家的幫扶負責人。在他的幫助下,茍文權一家搬進了有暖爐的新房。沒過多久,那間老房在一場雨中轟然倒塌。
看過太多天災人禍,茍文權對生死已經有些麻木。但2019年12月3日,當張涌濤去世的噩耗傳來,臥病在床的茍文權崩潰了。他一把掀開被子,著急下地去找張涌濤,卻實在虛弱,怎么也動不了。急得沒辦法,他把臉埋在雙手里嚎啕大哭。
重慶奉節縣太和土家族鄉太和小學校長張涌濤(右)
張涌濤是小學校長,也是扶貧干部。他常年堅持住校,守護著深山里的一方校園,休息時間則獻給扶貧事業。在去世前的最后時光,他隱瞞病情、繼續工作,直到生命盡頭。
這樣一位堅守山村的基層校長、一位把百姓放在心尖的普通黨員,終其一生以平凡示人。在出事之前,家人、同事沒覺得他有多“偉大”,說他就是一個身邊的“平常人”,一個認死理不聽勸的“山里人”,一個外表木訥內心滾燙的“傳統中國男人”,一個不跟組織講條件凡事自己扛的“上一輩人”。
“順便”體檢
生命竟已進入倒計時
是肝硬化奪走了張涌濤47歲的生命。
他一米七出頭,體型墩實、愛打籃球,人人都說他平時身體素質挺好。
不過,張涌濤的大哥張波濤,14年前因為同樣的病,不到37歲就走了。大哥生前也是太和的老師,明知自己已經晚期了還堅持上課,病發時倒在講臺上,被學生抬出教室。
共事了16年的學校教導主任唐琪棟覺得,張涌濤并不是無視健康的人。有家人的先例在,他其實很“養生”——不抽煙不喝酒,作息規律,招呼別人打球時還總說:“為了各家老婆孩子,好好鍛煉身體哈!”
學校沒有統一體檢,每年是讓老師自行體檢后憑票報銷。但副校長趙維孟說,張涌濤和自己都沒弄這些,“我們大山里的人迂腐,總覺得好好的沒必要”。
今年暑假開始,張涌濤時不時覺得腹痛;10月初,他悄悄跟唐琪棟說:上回打球一屁股摔地上,那塊淤青一直沒散。
“那咋辦,去醫院看看?”
“沒得事,不要緊?!边@是張涌濤的口頭禪。
愛人譚蓉太清楚張涌濤的脾氣了,從不因私請假,想讓他去100公里外的奉節縣城或者170公里外的萬州市區體檢,難。
勸、罵是沒有用的。譚蓉思來想去,只好設“局”,請公公假裝不舒服,讓張涌濤帶他去城里體檢,自己“順便”檢查一下。
一查,肝功指標不對,醫生當場讓住院。
坐落在群山之中的太和鄉,正中央遠處為太和小學
從10月14日這天起,張涌濤原本生龍活虎的生命陡然進入倒計時50天。
張涌濤沒聽勸,說下午還要到縣教委開會呢。開完會,他回學校照常上班。
僅僅過了兩天,凌晨3點左右,譚蓉接到張涌濤電話,就聽到一句:“實在遭不住了?!壁s緊送去醫院,初步診斷為肝硬化,晚期。
肝硬化早期表現隱匿、不易察覺,晚期則有腹水、黃疸、昏迷等癥狀及嚴重的并發癥。醫生當時說,如果做肝移植,存活率在一半左右。
張涌濤老老實實住了20多天院。從沒離開過這么久,他在學校微信群里謊稱“出去學習一段時間”,跟趙維孟說“沒得事,內部感染,過兩天就回來,你們把學校的事搞好”。對縣教委、鄉領導和金子村那邊,則只字未提。
趙維孟幾次想去看他,張涌濤都說“不準來”;多問幾句,他就掛電話:“不說了!”
他以為自己能“瞞天過?!?,畢竟大哥當年查出來晚期后,還撐了將近5年。
那段時間,大家不知情,工作電話和信息一天都沒斷過。他還像往常一樣,處理著一件件繁瑣的工作,比如跟縣上爭取,把一線老師的評優名額從理論上的2.7個落實成3個。
到了11月8號,張涌濤開始嚷嚷著要出院,下周要值行政周,脫貧攻堅也要搞“回頭看”。
那時醫院也確實沒有適合的肝臟配型,譚蓉含淚答應了。她知道張涌濤愛逞強,必須讓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因此央求本打算“不要刺激病人”的主治醫生跟他本人明說:“你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了,不能工作,臥床休息!”
結果,周一早上不到7:40,張涌濤還是出現在學校。
從教職工宿舍樓俯瞰太和小學
生命倒計時22天。
勉強值完周,金子村接到市級脫貧攻堅成效考核通知。11月18號一早,張涌濤到金子村填完扶貧手冊,又頂著嚴寒看望了他的幫扶對象。
這是他最后一次去茍文權家。以前,他幾乎每周都會上門一趟,村里修路半個月來不成那段時間,他給老茍打了3次電話,又是問候,又是抱歉。
他沒讓人看出異樣。茍文權的老伴只記得張校長說了句,“看到你們現在這樣我心里就好過了”。
當晚,張涌濤嚴重腹瀉,一晚上跑了十七八趟公廁。
挺到第二天放學,他才請假離校,再次住院。情況急轉直下,昏迷、轉院、急救,醫生說他肝硬化惡化導致全身病毒感染,此時做肝移植存活率只剩1%。
生命倒計時13天。
即便這樣,張涌濤依然放不下工作。11月22號,他連發六七條信息跟唐琪棟交代學校光纖費、功能室的細節;26號,他在扶貧工作群里說“實在忙不過”,請村上派人幫忙好好完善貧困戶劉宗文的檔案;28號,辭世6天前,他還在請人幫忙處理政務平臺OA系統里幾個貧困戶的事情。
但他已經知道自己不行了。11月24號,他仰在病床上,頂著因肝腹水高高隆起的腹部,用顫抖的雙手,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了兩條長長的辭職信息,一條發給縣教委主任陳緒安,一條發給金子村對接扶貧工作的羅月英。
生病以來,身體飽受折磨,但張涌濤一直表現很平靜。發完這兩條信息,他第一次繃不住了,和譚蓉抱頭痛哭。
12月2號,醫院宣布無法救治;3號,張涌濤與世長辭。從發現病情到走,相隔僅僅50天。
既當大家長又當管家婆
他是村校的“定海神針”
張涌濤是土生土長的太和鄉人,履歷很簡單:縣城師范學校畢業回鄉,在兩個村校間來回調動,不到30歲就開始當校長。
“本分、踏實。”張涌濤20多年的老領導、片區教管中心主任向光榮這樣評價他。
縣教委扶貧辦主任劉萍長期和張涌濤對接工作,但私下零交流:“每次開完會就走,來一趟那么遠,他從來也不到科室串串門、找領導匯報工作,從不訴苦、更不講條件?!?/p>
學校老師對他的第一印象則格外一致:完全不笑,說話像吼,一看就不好親近。
但接觸久了大家才發現,張涌濤敬業、負責,事必躬親、很關心人——
家離學校不到半小時車程,明明可以每天回去,但他常年住校,“看著學生”;
縣里要求校長每學期推門聽課20節以上,他聽120節到140節,每學期留下厚厚5本聽課筆記;
他把大部分的材料工作包攬下來,在辦公室里堆成小山,別人叫他把任務分配下去,他說,一線老師已經夠辛苦了,我能做的就多做點;
他親自管理學校所有功能室和圖書室,沒事就去看看設備、添添耗材,圖書管理系統里全校師生的信息,也是他一人錄入的;
他辦公室常備工具箱,經常和后勤一起勞動,哪里燈泡壞了就換一個,哪里門不好用了就修一修……
2018
年六一,張涌濤在學?;顒由现v話
除了日常教學管理工作,張涌濤還承擔著教育扶貧等艱巨任務。
2018年秋天開始,奉節縣實行“網格化”家訪,全縣教師利用休息時間,照著戶籍信息挨家挨戶調查入學情況,以進一步控輟保學。太和小學17名教師參與,負責583名學生的情況。
“最難的是聯系?!毕蚬鈽s說,“有些人在外地,有些人留的電話是假的,還有些人認為這是一種騷擾,態度不好,但我們全部攻克下來了。”
排查出幾個適齡兒童無法正常上學,張涌濤就組織老師進行“一人一案”的送教關懷,還曾驅車7個多小時去給住在外地的腦癱兒童李浩呈送教上門。
雖然智力有些障礙、表達也很困難,但李浩呈對張涌濤喜歡得不得了,其實他的送教負責人是一年級班主任、年輕女教師牟艷莉,但每次視頻送教時他都不依不饒:“校長呢?我要看校長!”
一開始安排李浩呈掛靠到自己班上,牟艷莉就有點意見,“又不是6歲的娃娃,干嗎安排到一年級來”。送教上門那次,牟艷莉覺得實在太遠,問“可不可以不去”,張涌濤半開玩笑說“你覺得不去合適不呢”,還是把她勸上了車。
這幾年,學校進了好幾個90后,年輕老師給村校帶來了活力,也帶來了和上一輩截然不同的風格。他們中的許多人更注重自我、善于表達,不想干的活能直接跟領導開玩笑說“不干行不行”。
張涌濤顯然屬于“上一輩人”,內斂、隱忍,不懂訴苦抱怨,凡事自己扛。在同樣屬于“上一輩人”的向光榮看來,這很平常,“人不都這樣嗎?”
張涌濤在給學生上音樂課
但他這回扛不住了。強行出院回學校值周那段時間,大家明顯感覺“不對勁”。
以往聲如洪鐘的他說話有氣無力,經常定定地站在窗口望著教學樓;吃飯端不穩碗,只能用嘴巴湊上去找桌上的碗,左手換右手,半天吃不進幾口;山里冷,老師們自己搞了一個炭火爐子的“烤火室”,以前他基本不去,那個星期卻經常一個人端杯茶坐在里面。
趙維孟“有意識地”去陪他。不管怎么問,張涌濤都是那句,“沒得事”。
沒得事?他連簽個字都得用左手托著右手。
第二次住院前的最后一天——11月19號放學后,等人走空了,張涌濤舉著手機在校園里拍照,東拍一張、西拍一張,最后走到校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拍一張。后勤人員王治平覺得奇怪,問他干啥呢,他輕聲說“沒事,拍著玩”。
那是張涌濤留在校園的最后一個畫面。
老師們已經太習慣有校長在的校園,習慣他總是辦公室里扯著嗓子喊人過來一趟,習慣他“像嚴厲的父親一樣”批評工作不踏實的老師,習慣他每天湊到食堂窗口看今天給學生吃啥,習慣聽他晚上10點多從辦公室回寢、邊上樓梯邊哼歌,習慣有困難找他幫忙、有脾氣找他“撒嬌”……
突然沒了校長,吳聯燕覺得“每天都找不到方向”。
再窮的人他都瞧得起
扶貧干部比親人還親
同事眼里“不好親近”的校長,在貧困戶面前,卻是另一個模樣。
“每次一下車就喊‘哥!大姐!’人還離得老遠就伸手出來握我的手,他才不管你的手臟不臟!”茍文權耳背,說話特別響,“我們不是一個村的人,以前根本認不到,他對我們楞個好喲!”
2016年,太和小學全體行政班子作為扶貧干部來到金子村,張涌濤分到相對困難的5戶、其他人各3戶。
第一次去茍文權家,看到兩位老人住在危房里,張涌濤悶了半天才說話:“我心里不好過,這個房子住不得啊?!?/p>
茍文權15歲父母雙亡,頭一個婆娘死得早,找了個一樣命苦的寡婦又結了婚。好不容易養大一兒一女,女婿又出意外沒了,留下那時才一兩歲的外孫……聽著老兩口平靜地講述身世,張涌濤抹了好幾把眼淚,臨走時說,“以后就讓我來照顧你們”。
很快,在張涌濤的幫助下,茍家按5口人申請,獲得了6萬塊錢補助,在山腳下平坦開闊處,擁有了一套鋼混結構的新房。
張涌濤和幫扶對象茍文權夫婦少有的合影
2018年冬天迎檢,扶貧工作組人人連軸轉,不僅不休周末,經常早上6點就要開會。張涌濤一向準時,還經常跟易禮敬說,有事隨時打電話。
學校大隊輔導員金燕是行政班子里唯一的女性,自己沒有車。張涌濤每次開車帶她入戶,往往是兩人一起走完她的貧困戶,張涌濤再走自己的。
入戶工作很瑣碎,時長也很難把控,但張涌濤是出了名的“耐得煩”。有一家人對鄉政府有些不滿,只愿意跟張涌濤說話,一說就是一兩個小時。
有一回金燕等得心煩,嘟囔了一句“咋楞個啰唆喲”,張涌濤告訴她:“人家愿意跟我們傾訴是好事,不聽他說咋曉得怎么幫他呢?”
張涌濤的幫扶對象都很依賴他,有一家人隨時想起點啥就要問清楚,凌晨也直接打電話。直到病危期間,不管多晚,電話一響,他就從病床上伸出手,馬上接起來。
譚蓉心疼,幾次想把手機收走,但看他生氣,又趕緊依了他。
他們的兒子今年剛上大一,那段時間在醫院陪護,見到父親放不下貧困戶的樣子,他一點也不意外。
暑假里,原本承諾帶他出去旅游的父親,最后安排的“旅程”是走訪貧困戶。 那天父子倆一起走了3戶,一路上張涌濤跟兒子講,以后無論做什么,千萬不可忘本,要有家鄉情懷,多做好事善事。
國務院扶貧辦近日透露,預計2019年減少建檔立卡貧困人口1000萬以上,340個左右的貧困縣脫貧摘帽,茍文權家和奉節縣就在其中。而截至2019年6月底,全國已有770多名干部犧牲在了扶貧戰場上,張涌濤是又一個。
茍文權和老伴都沒什么文化,很多大政方針聽不懂、記不住,只知道自己屬于“五個一批”中“易地搬遷脫貧”的那一批。也許對于他們來說,黨和政府的形象就是一個個具體的扶貧干部,“張涌濤們”走進他們的家,不厭其煩地聽他們訴苦,盡心竭力地幫他們脫貧,“比親人還要親”。
張涌濤在走訪貧困戶
這些年,太和小學的生源一直處于流失狀態。地處偏遠高寒山區,又在3個大鎮的夾縫中生存,太和鄉黨委書記毛榮浩理解張涌濤的“治校之難”。
有條件的都把孩子送到周邊大鎮去了,2019年疏散掉最后一批初中生,學校從“太和鄉九年一貫制學?!苯蹈癯伞疤托W”?!斑@是大環境,他一個校長改變不了”。
但留下的孩子也得好好教。這學期,全校只有26個住校生,晚自習連一個教室都坐不滿,但張涌濤依然堅持住校、盯晚自習、查寢的習慣。
作為校長,他像“定海神針”一樣,19年一動不動,守著山間校園。
有人或許會問,一個連年萎縮的鄉村學校的校長,能忙到哪兒去?
如果你去太和,鄉親們的新房會告訴你,同事們的眼淚會告訴你,校園里的一草一木會告訴你,扶貧校長張涌濤的時間去了哪里。
太和小學辦公區的走廊上放著一架鋼琴,早上上課前或者下午放學后到這里彈會兒琴,也許是張涌濤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那本舊曲譜已經翻得稀爛了,但他還是彈得“憨有勁”。
每次加班的時候聽到琴聲,金燕都覺得是種享受。她說自己想學,讓校長錄點視頻發給她,催了好多次,張涌濤才發了兩段,彈唱的是他喜歡的老歌《踏著夕陽歸去》和《濤聲依舊》。
視頻里,張涌濤還是健康的模樣,依然“完全不笑”,但唱得很是投入,那歌詞唱的是:
我仿佛是一葉疲憊的歸帆 / 搖搖晃晃劃向你高張的臂彎 / 蒼穹有急切的呼喚在回響 / 親親別后是否仍無恙……
本文作者 | 中國教育報記者 唐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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