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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子建上帝在聆聽贊美詩的時候,不顧了人間生死

        放大字體  縮小字體 發(fā)布日期:2020-02-20 13:18:56    瀏覽次數(shù):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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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遲子建:上帝在聆聽贊美詩的時候,不顧了人間生死一百多年前的1910年冬至1911年春,一場鼠疫在冰城哈爾濱暴發(fā),共有六萬多人因此失去生命;僅有兩萬多人口的哈爾濱傅家甸,疫斃者竟達五千余人。遲子

        原標題:遲子建:上帝在聆聽贊美詩的時候,不顧了人間生死

        一百多年前的1910年冬至1911年春,一場鼠疫在冰城哈爾濱暴發(fā),共有六萬多人因此失去生命;僅有兩萬多人口的哈爾濱傅家甸,疫斃者竟達五千余人。遲子建以這段歷史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小說《白雪烏鴉》,表達普通人在災(zāi)難中的生活常態(tài)和難以抗拒的慘烈命運。

        本文節(jié)選自遲子建小說《白雪烏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8月版),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刊用。

        作者 | 遲子建

        傅家甸有很多從山東過來的人,他們保留著正月過“七”的習(xí)俗。

        初七、十七和二十七,被稱作“人日子”。傳說初七是小孩的人日子,十七是青壯年的人日子,二十七是老年人的人日子。到了人日子,有吃面條的,也有吃小豆腐的。吃面條的,說是一年順順溜溜;吃小豆腐的,說是一年福氣多多。不過,不管吃什么,逢七的夜晚,人們是不點燈的,為了讓老鼠趁黑娶媳婦。老鼠娶上媳婦,有了戲耍的,沒心思糟蹋糧食,人間就是豐年了。

        《白雪烏鴉》,遲子建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8月版

        如果不點燈,果真能讓老鼠不威脅人類,伍連德情愿呆在黑暗中。

        正月十七的早晨,伍連德吃面條的時候,想起剛剛死去的徐中醫(yī),心里難過,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碗里剩下的面,看上去像一團亂麻。

        徐中醫(yī)是被防疫局雇傭的一個雜役給傳染上鼠疫的,從發(fā)病到死去,只有三天時間。想想焚尸后,死亡人數(shù)雖然逐日下降,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是有人死去,伍連德痛心不已。

        死去的雜役的老婆,就是胖嫂,家住防疫局后身。她男人初九沒的,從這天起,她頭戴孝布,幽靈似的,天天到防疫局門前鬧上一刻。她哭訴自己沒孩子,現(xiàn)在男人沒了,夜里沒人摟,她就是蓋兩床棉被,仍覺著身上冷。她說要是知道她男人在防疫局也會得上鼠疫,給多少吊都不會讓他來。前兩天元宵節(jié),她跺著腳,哭她男人再也看不上花燈了,估摸著她今兒來防疫局,就得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想到這兒,伍連德嘆了口氣。

        比起胖嫂的鬧,更可怕的是焚尸后,一些傅家甸人看待伍連德的眼神。大多死者的親屬都理解伍連德這個舉動,但也有敵意的,罵他是殺人狂。因為在他們心目中,死去的人并不是真正死了,他們還能轉(zhuǎn)世。可一旦被燒成灰,就是徹底死了,沒有靈魂,連牛馬都做不成了。他們看到伍醫(yī)官的馬車過來,就像見到劊子手,飛快逃回家;避不及的,投過來的目光也都冷冷的。

        伍連德來哈爾濱還不到兩個月,鬢角就有了白發(fā)。他住處的西墻上,掛著一面胡桃木圓鏡。朝陽總是透過西窗,在清晨給鏡子涂滿金光。在伍連德眼里,那樣的朝陽就是一把黃熟了的麥子,而鏡子是收歸它們的糧倉。前天早晨,他站在鏡前,發(fā)現(xiàn)金光里有絲絲縷縷的銀光閃爍,定睛一看,原來那是自己的白發(fā)。

        伍連德醫(yī)生在工作。

        這幾天最令人矚目的事情,就是俄國女演員謝尼科娃因鼠疫而謝世的消息。她的死在哈爾濱引起的震動,不亞于邁尼斯之死。伍連德從道臺府所存的舊報紙中,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似笑非笑的模樣,帶著幾分傲慢,幾分喜悅,幾分矜持,幾分憂郁,非常迷人。可以想見,她站在舞臺上,唱起歌來,該是多么富有感染力。與她前后死的,還有她的女兒娜塔莎,以及樂團的一個叫奧爾的小提琴手。他們是在教堂為鼠疫患者募集善款時感染鼠疫的。伍連德聽說,謝尼科娃很喜歡于晴秀做的點心,幾乎每個禮拜,都要乘著王春申的馬車來買點心。

        謝尼科娃是在埠頭區(qū)的教堂染上病的,看來鼠疫期間做彌撒,是危險的。上帝在聆聽贊美詩的時候,過于飄然,打起了盹兒,不顧了人間生死。伍連德下令,對哈爾濱所有的教堂和寺廟進行檢查,暫停一切宗教活動。

        伍連德的馬車到達防疫局時,胖嫂剛走。門房告訴他,胖嫂今天來,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看來伍連德猜得沒錯。不過門房說,這女人不會再來鬧了,因為傅百川為了勸她回家,給了她錢。她得了好處,擤了把鼻涕,罵了句這大冷的天要把她的骨頭凍酥了,回家了。

        伍連德心底一熱。他知道因為這場鼠疫,傅百川的生意,多半走向窮途末路了;剩下的,除了傅家燒鍋,也都半死不活的,可他卻一如既往地支持防疫,大事小事,總能看到他的身影。

        伍連德今天要主持防疫局的例行通告會。參加的人員有于駟興、陳知縣,以及防疫局下屬各個部門的負責人。會議開始,人們議論的還是謝尼科娃之死。有人說上帝相中了她的嗓子,讓她去天堂唱歌了;有人說死去的小提琴手是她相好的,她走時帶著女兒又帶著情人,一點兒也不虧;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說,俄國人不是自稱防疫做得好嗎?這下好,死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頂?shù)蒙纤酪话賯€人了!這時衛(wèi)生警察隊的隊長,突然吞吞吐吐地向伍連德匯報,傅家甸的天主堂,其實也有問題,可他們不敢進去檢查。鼠疫發(fā)生后,傅家甸屢有失蹤之人,據(jù)知情者透露,這些人是去天主堂避難了。前段時間,到了晚上,他們夜巡時,常聽見天主堂的院子里,傳來鎬頭和鐵鍬刨地的聲音,像是在偷偷埋人。看來里面的疫情很嚴重了。伍連德一聽,大驚,他沒有想到,傅家甸還有個防疫死角。

        伍連德有點惱火,他質(zhì)問衛(wèi)生警察隊的隊長,既然早就知情,為什么現(xiàn)在才報?此人滿面流汗地看著于駟興,欲言又止。

        于駟興清了清嗓子,苦著臉對伍連德解釋,天主堂收容避難之人的事情,在伍連德接手哈爾濱防疫時,他就有耳聞。可是,他不好干涉教堂事務(wù)。因教而生的慘案,他聽得多了,朝廷對此事都頭疼,萬一去那兒查驗,惹起爭端,釀成大禍,豈不因小失大。于駟興的意思是,反正這座教堂現(xiàn)在對外是封閉的,無人進出,萬一那兒的疫情不堪收拾,大不了讓他們集體消亡。

        伍連德聞聽此言,一身冷汗。此時他該埋怨的,不僅是他們,還有自己。因為封城后,他在無意識中,把教堂當做了塵世的凈土,忽視了對它們的防控。

        伍連德即刻結(jié)束通告會,帶著一干人馬火速趕往天主堂。這座天主堂在城邊。如果說傅家甸的形態(tài)像個四仰八叉躺著的人的話,那么天主堂就是這個人腳腕上掛著的一串鈴鐺,雖然拴在傅家甸的腳上,可又延伸出去,有相對的獨立性。鼠疫前,這里常有鐘聲傳出。從外觀看,教堂規(guī)模不大,主體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祈禱場,只不過比普通民居長些,也高些;每一座長方形窗口的頂端,都有半月形的木裝飾。教堂的右側(cè)是凸起的鐘樓,由于鐘樓開了拱形的窗,更像是一個四處冒煙的煙囪。教堂的入口在左側(cè),門墻的形態(tài)很像中國寺廟的山門,一高兩低,呈坡形,大門在中間,一左一右是兩個小門。人字形的門額上,分別豎立著十字架。這座教堂看上去簡潔流暢,給人一種親切感。與其他教堂所不同的是,它還有一人多高的圍墻環(huán)繞著。

        醫(yī)生和防疫員。

        伍連德一到教堂門口,便明白了為什么會有人來此避難,因為那里掛著一塊“天主堂養(yǎng)病院”的牌子。伍連德吩咐那些沒戴口罩的人,趕緊都戴上。大門緊閉,他們敲了許久,守門人才將門打開,他的身后,站著一個舉著十字架的面容清癯的牧師。他眼瞼發(fā)紅,微微咳嗽,伍連德一眼看出,這個牧師感染了鼠疫。教堂里正在做彌撒,低沉的誦經(jīng)聲中,夾雜著陣陣咳嗽。

        牧師是法國人,伍連德用法語對他說,他是東三省鼠疫防疫總醫(yī)官,現(xiàn)在要對教堂進行疫病檢查和消毒,若有患病者,一律送入隔離病院,不能留在教堂,希望他能積極配合。牧師冷漠地看著伍連德,嘴唇微微顫抖,一言不發(fā)。伍連德見他沉默,于是語氣放得和緩一些,問有多少人在此避難。

        牧師目光直直地盯著伍連德,傲慢地回了句:“主會拯救我們的。”然后轉(zhuǎn)身,令守門人閉門。

        于駟興看著大門關(guān)上了,知道伍連德交涉未果,他說:“我就說嘛,這些牧師沒有好惹的,我看還是請法國領(lǐng)事出面吧。”

        伍連德想,如果法國領(lǐng)事能夠斡旋,使教堂的人接受防疫檢查,當然再好不過了。伍連德親自去法國領(lǐng)事館恭請領(lǐng)事,陳明利害,領(lǐng)事雖然不很情愿,但大疫當頭,不好不來。

        這次大門敲開后,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另一位牧師。法國領(lǐng)事對他說,本國的邁尼斯醫(yī)生因鼠疫殉職,已經(jīng)證明了伍博士對鼠疫的判斷和防控是正確有效的,各國僑民現(xiàn)在都聽從伍博士指揮,希望教會也能夠支持他。可這位牧師與前一位一樣,態(tài)度堅決地說,世俗權(quán)力不能干預(yù)教會,只有教廷才能指揮他們,而且,他們有萬能的主,不需要醫(yī)生。法國領(lǐng)事無奈地向伍連德攤開雙手,搖了搖頭,表示已經(jīng)盡力了。

        伍連德沒有退卻,他想既然教堂在中國領(lǐng)地上,鼠疫當頭,他身為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有權(quán)力對威脅其他人健康安全的場所進行排查。既然無法通融,只能強行進入。伍連德命令防疫局,即刻接管天主堂,若由此引起惡果,由他一人承擔。

        于駟興在這個瞬間,好像看到了俄軍兵臨城下的一刻,求死不能的壽山將軍命令手下衛(wèi)士,舉槍射殺自己的情景。他沒有想到,這個模樣斯文的醫(yī)官,骨子里也是那么剛烈,這令他無比慚愧。

        用作隔離處的火車車廂。

        伍連德帶領(lǐng)防疫局的人沖進教堂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情形,比他料想的還要糟糕。這個小小的教堂,竟然聚集著三百多人,有的是教徒,有的則是怕死于鼠疫的百姓,來此避難的。由于最初的人來時,已有感染鼠疫的,再加上教堂沒采取任何防疫措施,人們混居在一起,其疫情之重,令人瞠目結(jié)舌。除了已經(jīng)悄悄埋掉的幾十具尸體,新近死去二十多人,就裝在棺材里,明晃晃地擺在院中,成了城中的一塊墳場!而且,這些還活著的人,經(jīng)過檢查,大約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感染了鼠疫,他們卻還支撐著坐在一起,唱詩誦經(jīng),祈求上帝能憐惜他們,讓他們擺脫鼠疫的折磨。防疫局的工作人員,一直忙到晚上,才把這三百多人,按確診的和疑似的,分別送到幾所病院隔離,其中就包括一直在做反抗的三位牧師。

        伍連德悲痛至極。因為他心里清楚,在沒有更有效的藥物對已確診的鼠疫患者進行治療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這三百多人,將有多半死去。他錯過了挽救更多生命的機會。

        伍連德下令,將院子中停放的二十多口棺材,拉到郊外的公共墳場焚燒。鑒于其中大部分疫斃者是教徒,焚燒時,在棺材前插上了十字架。此外,防疫局還對天主堂進行徹底消毒。處理完這一切,天色漸明。伍連德乘著馬車,在回駐地的路上,聽著好聽的馬蹄聲,看著東方那汪鮮潤得如同奶油的晨曦,想著又將有一批人作別黎明,涕淚沾襟。

        防疫局那些生活在傅家甸的人,沒有想到在天主堂竟然看到翟役生。他懷抱一只骯臟丑陋的黃貓,腦后的辮子仍然吊著。他不像從前那么胖了,瘦得臉頰塌陷,眼角堆積著皺紋,眼袋像燈籠花一樣垂吊著,看上去形銷骨立。雖然翟役生面容清癯,但他是教堂中極少數(shù)的沒有出現(xiàn)鼠疫癥狀而被送到瓦罐車上隔離的人。人們無論問他什么,他都只字不答。只是在他要登上馬車去糧臺的時候,他問了句:“外面死了多少人了?”

        翟役生雖然面容大變,可聲音仍跟從前一樣,顫巍巍的,女里女氣。人們告訴他,已經(jīng)死了好幾千人了。翟役生的眼睛亮了,抽了一下唇角,擠出一個笑,用右手摩挲著懷中的黃貓,知足地對它說:“我怎么說來著——”踏上馬車。翟役生撫弄黃貓的時候,熟悉他的人發(fā)現(xiàn),他那隨意拿取傅家甸人吃食的大手,原先胖乎乎的,每根手指都圓潤得如一桿通明的白蠟,可現(xiàn)在它們失去了水分,跟鷹爪一樣,瘦骨嶙峋的。

        負責教堂消毒的人氣憤地說:“瞧這混蛋,聽到死的人多了時的那高興勁兒,他巴不得咱傅家甸人死絕了,想著這世上就留下他一個。呸!”

        這人說得沒錯。翟役生自打躲入天主堂,就盼望著傅家甸人死光了,盼望著哈爾濱成為死城,盼望著鼠疫快速蔓延,長驅(qū)入關(guān),讓紫禁城也淪為死城。當人類滅絕的時候,他會敲響鐘樓的鐘,振臂歡呼。金蘭沒死前,他對這世界還有個念想,金蘭沒了,他更加憎恨這個世界。翟役生每天都要爬上鐘樓,眺望傅家甸。當他發(fā)現(xiàn)街市中幾乎沒有行人,運尸的馬車忙碌不停的時候,他開心極了。為了避免染上鼠疫,他自愿當起了爐工,每天呆在爐畔燒火,晚上就和黃貓蜷縮在爐邊睡覺,他從來不進教堂祈禱。他每天領(lǐng)到的圣餐,多半分給了黃貓。他持續(xù)消瘦,黃貓卻依然精神。他最愉悅的,就是夜半聽到鎬頭和鐵鍬掘地的聲音,因為這意味著又有人死了。而如果死去的是個男人,他更是欣喜若狂!心想老天爺讓你沒了氣,你那曾經(jīng)活蹦亂跳的玩意兒,不也成了死物?跟我手里泥捏的東西,又有什么分別呢!

        看著疫情越來越嚴重,天主堂的糧食開始緊缺,死去的人無法埋葬,教堂里做彌撒的人咳嗽成一片,他真想喝上一碗傅家燒鍋的酒!可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卻聽到傅家甸傳來熱烈的爆竹聲,爆竹聲來自四面八方,可見有許多人家在燃放爆竹。他失望地想:難道人們緩過來了?

        運送病人和尸體的車隊。

        翟役生在天主堂,想到最多的人,不是妹妹翟芳桂,而是金蘭和秦八碗。一想金蘭,他就要定睛打量黃貓的眼睛。如果說那雙貓眼是幽深的湖的話,那么金蘭的目光就是漂浮在湖面的水草,還在水面蕩漾。而想起秦八碗,他則咬牙切齒的,因為他長得太像在宮里欺壓自己的李太監(jiān)了!就是這個李太監(jiān),為了討好太監(jiān)總管,給他們逗趣,讓翟役生捉老鼠,當貓。也是這個李太監(jiān),不過因為他看上的宮女,與翟役生更為知己,就心生嫉妒,設(shè)下圈套,打斷了翟役生的右腿。翟役生被逐出宮,就是因為這個心狠手辣的家伙!那座雕梁畫棟、歌舞升平的宮殿,在翟役生眼里,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他在宮里時,每每看著落在宮墻上的麻雀,心想自己要是麻雀就好了,宮墻就不會成為自己的藩籬,想飛就飛了;看著飛舞在御花園里的蝴蝶,他又想自己是蝴蝶就好了,喜歡哪個宮女,就去撫弄她的香腮,沒人說你輕賤了她;看著門檻下匍匐的螞蟻,他又想自己是螞蟻就好了,恨誰,悄悄爬到他身上,掐他的肉!

        翟役生不希望教堂被接管,不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拯救。可是,他的夢破滅了。當他站在鐘樓上,看見教堂大門打開,牧師沒有抵擋住這群戴著口罩的人,他絕望得差點從鐘樓跳下來。不過,當他得知傅家甸已死了幾千人的時候,又滿懷希望了。在去糧臺的路上,盡管天色已昏,他還是認出了趕著馬車、拉著棺材朝郊外而去的王春申。他想他一定是沒營生可做,手頭緊了,才干起了運尸的行當。看著黑馬疲累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風,看著王春申耷拉著腦袋,他抱著黃貓的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翟役生入宮后,做的是最下等的活兒,傾倒和洗刷馬桶。一天上百個馬桶刷下來,累得他頭暈眼花的。雖然餓得慌,可是看著飯菜,卻吃不下去。因而頭兩年,他瘦得跟燈籠桿似的。太監(jiān)等級分明,最高的是二品頂戴,其后是三品花翎都領(lǐng)侍。然后是九堂總管,再下面是太監(jiān)首領(lǐng),再再下面才是翟役生這類眾多的小太監(jiān)。大太監(jiān)們錦衣玉食,呼風喚雨,作威作福;而上千的小太監(jiān),只能給人當牛做馬。翟役生進宮第二年,漸漸悟到要想出人頭地,就得慢慢熬,巴結(jié)比他高的太監(jiān)。由于他聽話,第三年上,得到了俏活兒,做了御花園的花匠。在花花草草中,翟役生過了一段快樂時光。

        有一天天氣晴朗,翟役生給花園的月季剪枝,忽然看見花間跑過一只老鼠,他眼疾手快,縱身一撲,活捉了老鼠!這一幕恰好被五品太監(jiān)首領(lǐng)李太監(jiān)撞見,他嘖嘖稱奇,說是翟役生竟有這本事,實在沒料到!從此后李太監(jiān)讓翟役生練習(xí)徒手捉鼠,說是將來表演給太監(jiān)總管看。可是老鼠神出鬼沒,他又沒有貓的嗅覺,哪能那么巧相遇?李太監(jiān)琢磨了一番,把他調(diào)到一處常鬧老鼠的膳房做雜役。

        運送病人和尸體的車隊。

        宮里大大小小的膳房有幾十處,分八個等級,翟役生去的是為雜役提供膳食的膳房。御膳房里山珍海味、干鮮果品一應(yīng)俱全,餐具非金即銀;而他所在的膳房,與普通百姓家的并無差別,最好的餐具也不過是錫制的。翟役生在這里,除了干活,還得練耳練手,老鼠一出動,他就飛身而上。開始常常撲空,練的次數(shù)多了,十拿九穩(wěn)了。

        李太監(jiān)見翟役生捕鼠本領(lǐng)過硬了,就讓人捉了幾只活鼠,放到籠中飼養(yǎng),帶他去見太監(jiān)總管,當場做捕鼠表演,果然把太監(jiān)總管哄得直樂,直嚷翟役生的前世一準是貓!說是如果不是老鼠看了讓人惡心得慌,一定讓老佛爺也開開眼!從此以后,只要太監(jiān)總管起了興,想看翟役生捕鼠了,李太監(jiān)就提著鼠籠,帶著他去表演。他匍匐在地捕鼠的時候,太監(jiān)總管坐在紅木椅子上,蹺著腳,喝著茶,吃著干果。他捉到老鼠,看的人會像聽戲聽到高潮時,大叫一聲“好”;而他失手時,太監(jiān)總管就罵他“該打”。翟役生倍覺屈辱,因為他都不如四處游竄的老鼠自由。

        李太監(jiān)的獻媚之舉,果然博得了太監(jiān)總管的歡心,他的品位很快升至四品。翟役生沒有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竟淪落為李太監(jiān)手中的捕鼠器。李太監(jiān)提升了,翟役生就在他面前念叨,說是如果自己還在案上干粗活的話,一天到晚拎著菜刀,一不留神切斷手指,就沒法捕鼠了。李太監(jiān)心領(lǐng)神會,這樣,翟役生成了八品太監(jiān),管理兩處低等膳房。

        宮里有品位的太監(jiān),三品四品的且不說,就是五品七品甚至九品的太監(jiān),有點勢力的,都習(xí)慣著找個宮女,作為自己的“菜戶”——也就是相好的。他們雖然沒有實質(zhì)的男女之情,但彼此間有個照應(yīng),一時成風。李太監(jiān)欲結(jié)為菜戶的那個宮女,翟役生也喜歡。她叫水蓮,有一雙含情的杏眼,秀美的鼻子,膚色白里透粉,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翟役生喜歡她,除了她的模樣和性情可愛,還因為她跟自己一樣,喜歡出汗。每次看到水蓮,都能看見她鼻尖上的汗珠。好像她知道自己的鼻子生得好,故意沁出汗珠,錦上添花。

        翟役生忙完一天的活兒,喜歡溜到小花園的回廊下。因為水蓮服侍的主子愛在夏秋之際,坐在回廊下望夜空。月亮好的時候,翟役生能看見水蓮鼻尖的汗珠一閃一閃的。他很奇怪,那些汗珠并沒有因為太陽的抽身而消失,而是像鐫刻在她鼻尖上的水晶蓮花似的,長開不敗,讓他無比心動。太監(jiān)們跟宮女說話,大多的主子是不計較的。有時她還會打趣翟役生,問水蓮是不是他的菜戶?水蓮那時就會叫一聲:“誰做他的菜戶呀——”翟役生從這嬌嗔的聲音中,還是聽出了水蓮對自己的好感,但接下來,水蓮主子的話,又會把翟役生推下萬丈深淵,她嘆息著說:“是啊,你跟了他,連個后人都不會有了。”翟役生一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終歸是個廢物,就敗興而去。

        水蓮很有意思,翟役生遠著她,她反倒趨前;李太監(jiān)纏著她,她卻不放在心上。李太監(jiān)看在眼里,對翟役生心生憎恨,總找他的茬兒。小的不是罵他一頓,大的不是則動用刑罰。翟役生的腿,就是他設(shè)計,將一個翡翠鼻煙壺,故意掉在翟役生每天必經(jīng)之路上,等翟役生撿著后,李太監(jiān)派人當場捉住他,誣賴他是偷的,活活打折他的腿。從此后,一到陰天下雨,翟役生的傷腿老是疼。

        運送病人和尸體的車隊。

        李太監(jiān)覺得翟役生沒用處了,就以他腿腳不利落為借口,給了他些銀兩,打發(fā)他還家。因為太監(jiān)總管迷戀上了另一種游戲:斗雞。不是雞與雞斗,而是讓小太監(jiān)趴在地上,伸出腦袋當雞,跟公雞斗!人沒尖利的喙,所以總是公雞占上風。公雞把小太監(jiān)的腦門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太監(jiān)總管就哈哈樂著,說小太監(jiān)一腦門子的烏云!

        翟役生出了宮,回到老家,得知父母雙亡,妹妹流落他鄉(xiāng),真想投河自盡了。想到妹妹還需要他,他不能死,于是就去長春的姑姑家尋她。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姑姑去世后,妹妹居然被賣到哈爾濱,成了青云書館的香芝蘭!雖然翟役生找到她時,她已被紀永和贖了身,但翟役生還是痛心不已!他聽說那個狗男人,背地還逼著妹妹干老本行,翟役生不止一次動了殺他的念頭!翟役生對生活徹底絕望了,他認定這世界就是壞人的天下,好人永遠沒有舒心日子過。想活下去,就輕賤這個世界吧!他以一副無賴的姿態(tài)混跡傅家甸時,沒想到竟如魚得水,怕他的人還真不少。每每酒足飯飽、更深人靜之時,他總想,早知如此,何苦入宮,自己是個全和人,還能討個老婆,有個續(xù)香火的。可是再一想,傅家甸人不大與他計較,多半是可憐他沒有男人的根,翟役生又氣餒了。翟役生漸漸喜歡上了金蘭,因為只有她,待他才那么的真切!每當他的手觸摸著她光滑的肌膚,金蘭的眼里閃現(xiàn)出幸福和感恩的神色時,他才有絲絲縷縷做男人的感覺。

        每到初春,翟役生看到屋檐滴水了,看到青草上懸垂的晨露了,他就會聯(lián)想起鼻尖上掛著汗珠的水蓮。翟役生出宮前,水蓮淚漣漣地送他一副鏤空的蘭花圖案的銀質(zhì)指甲套,說這是她主子賞她的。鼠疫初起時,翟役生為了多買幾口棺材,把銀指套和他離宮前從御膳房偷取的一只青花云龍紋碗,都送入了公濟當。翟役生怎么也沒想到,他囤積的棺材和鎖在木箱的體己,譬如假胡子、景泰藍鼻煙壺、他第一次相遇水蓮時穿的鞋子、金蘭送他的鹿皮煙口袋等等,一股腦兒成了灰了。他想贖當,也沒本錢了。所幸徐義德為他捏的命根,不但幸存下來,而且在烈火中還了真身似的,又堅挺,又有光澤。它與那只黃貓一樣,成了他須臾不能離身的寶貝。

        翟役生在隔離車廂,意外地碰到了擺卦攤的張瞎子。別看他眼睛看不著,知道的事情卻從不比別人少。他一聽翟役生的聲音,就顫著聲說:“你還活著哇——”

        翟役生說:“不光我活著,金蘭留下的黃貓也活著呢。”蜷伏在他腳畔的黃貓,像是回應(yīng)他的話似的,喵喵叫了兩聲。

        張瞎子凄涼地嘆了口氣,說:“什么黃貓白貓的,在我眼里都是黑的哇。”

        翟役生反應(yīng)過來,說:“就是,在你眼里,這世上的白種人、黃種人,都是黑人啊!藍眼珠、黃眼珠,都是黑眼珠啊。天和地,也從來沒有白過啊。”翟役生說著說著,忽然動起情來,淚汪汪地說:“你眼里的黑,才是這世上真正的色兒啊。什么紅呀綠呀粉呀黃呀的,哪一樣如黑的長久呢!”

        張瞎子得意地“哼”了一聲。

        翟役生接下來向張瞎子打聽一些人的生死。當他聽說秦八碗為他娘殉葬了,快意地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說:“我估摸著嗎,長成他那樣的,不會有好下場!”在他的意識中,李太監(jiān)仿佛也跟著死了。當張瞎子告訴他,胖嫂的男人,為了賺幾個錢,去防疫局干活,也傳染上鼠疫死了時,翟役生叫了聲:“活該!”因為有回他坐在街邊的榆樹下有滋有味地啃豬蹄,胖嫂的男人見了,當眾嘲笑他:“你以為你啃個豬蹄就美了呀?我跟你說吧,沒在女人身上痛快過的男人,就算沒嘗過這世上最美味的東西!”翟役生也不客氣,譏諷他:“你痛快了又怎的?連個娃崽也沒痛快出來!”從此后他們結(jié)了怨,碰見了連招呼都不打了。他死,翟役生自然解恨。不過,當他聽說喜歲死了,想起他那張可愛的臉,想起掏他的雞雞時那探秘似的樂趣,翟役生又快活不起來了。

        準備焚尸。

        翟役生問張瞎子:“你掐算掐算,傅家甸還得死多少人?”

        張瞎子翻著瞎眼說:“該死的留不下,該留的死不了。”

        翟役生輕蔑地笑了一聲,心想,這樣算命,傻瓜都會。

        一周后,翟役生和張瞎子先后解除了隔離。被圈了一夜的雞,清晨出籠的一瞬,最喜歡張開翅膀,咯咯叫幾聲。人也一樣。凡是從糧臺的瓦罐車下來的,都習(xí)慣伸伸胳膊蹽蹽腿。由于在車廂里難見天日,他們看著太陽都不習(xí)慣了,個個覷著眼睛。

        翟役生出來后,又回到天主堂。那些分送到疫病院和隔離病區(qū)的三百多人,只有四十多人活下來。三位牧師,也死了兩個。教堂里沒有誦經(jīng)的聲音了,翟役生仍舊燒爐子。他還像以前一樣,喜歡跑到鐘樓上眺望傅家甸。當他發(fā)現(xiàn)運尸的馬車,幾乎不見了蹤影,街市的行人又多起來的時候,他沮喪極了。晚上,他摟著黃貓蜷縮在爐畔打盹的時候,耳畔常常回蕩著教徒們唱詩的聲音:“如果你是魔鬼,請快點出去;如果你是圣靈,請常駐此地。主啊,你的大愛,燃亮晚空星際;主啊,你的仁慈,燃亮晚空星際。”翟役生一想起“晚空”二字,就會顫抖一下,身體先是冷,繼之是逐漸泛起的暖,好像冰河乍裂時,投射到活水上的那一叢陽光,催下他心底的淚水。他不喜歡自己流淚,因為在他眼里,這個混賬世界是不值得流淚的。每每眼淚滾滾而下時,他會“啪——”地給自己一巴掌。

        三月一日子夜,每日疫情報告出來了,死亡人數(shù)自鼠疫發(fā)生后,第一次顯示為零!伍連德落淚了,于駟興也落淚了。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心底清楚,如果疫情再控制不住,為確保哈爾濱和整個東三省的安全,朝廷可能會聽從一些老臣的建議,下令放棄傅家甸,把它徹底封存起來,讓這里的人自消自滅。到了那時,這里就會成為一座只有烏鴉盤旋的城了!

        焚尸。

        死亡數(shù)字后面的那個零,無疑是一輪旭日,給伍連德晦暗已久的心帶來了光明。于駟興格外高興,他邀伍連德去道臺府,說是除夕傅百川帶去的燒酒,還剩多半簍呢,今夜要一醉方休。伍連德痛快地答應(yīng)了。給施肇基發(fā)完每日疫情電報,伍連德與于駟興一起,乘馬車去道臺府。他們路過周耀祖家的點心鋪子時,見里面燈火微明,一個女人忙碌的身影,從窗里隱隱透出來。于駟興叫車夫停一下,打發(fā)他進去看看,是不是于晴秀做著點心呢?車夫進去后,很快捧著一包點心出來了。車夫還沒回到馬車這兒,點心的香氣已飄過來了,是杏仁酥餅的味道。車夫喜滋滋地對于駟興說:“老爺可真有口福,酥餅剛出爐,還熱乎著呢!”于駟興對伍連德說,用于晴秀做的點心下酒,比用鄭興文做的菜下酒,還要美妙。說完,咂了咂嘴。

        于駟興以前喜歡于晴秀做的點心,喜歡她的詩文,現(xiàn)在他又多了一樣喜歡,喜歡她失去親人后,那份超然和活力,你從她深夜烤點心上完全看得出來。封城以后,為了減輕監(jiān)獄的防疫壓力,官府擇其罪輕者,提前釋放了一批人,于駟興趁此讓周耀庭獲得了自由。于駟興想,且不論周耀庭是否強奸了普濟藥房的日本女人,單就周濟一家為防疫所做的巨大犧牲,哪怕周耀庭不是個善主兒,把他押在牢里,都于心不忍。

        于晴秀的點心和傅家燒鍋的酒,把墨一樣的黑夜,一點點地洇白了。于駟興和伍連德在書房里,推杯換盞至黎明,方才歇息。于駟興躺下后,聽見窗外有鳥叫,他披衣起來,只見薔薇的花枝上,落著一群毛茸茸的麻雀。它們踏著花枝,令花枝搖曳,也令撒在花枝上的晨光搖曳。這群麻雀,看上去就像一叢早開的薔薇花。

        本文摘自遲子建小說作品《白雪烏鴉》,經(jīng)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授權(quán)刊發(fā)。

        作者丨遲子建

        摘編丨徐學(xué)勤

        編輯丨徐悅東

        校對丨何燕

         
        (文/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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